【轰爆】破晓之前
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
箭身光滑而熟悉,熟练地拉满弓弦,而后果断弹指,随着短暂的破空后哆地一声,正中红心。
耳边响起嘈杂的欢呼声,仿佛在赞美他的完美表现却距离遥远。轰知道小体育馆里正有一场篮球赛,而那其中有让人激动的存在。
体育馆的纷繁与弓道部的冷清泾渭分明。
射箭毕竟是一件单调、大量重复,最致命的是,不具备观赏性的运动,能够坚持到有所成就的始终是极少数。
作为其中的佼佼者,他本就是极耐得住孤独。
于是毫不受影响地重新摸进箭筒,又一次重复。
“为什么朋友这一栏空着?”
常暗将手中的表格支到他面前,桌面上白色纸张记录着他的基本信息以及爱好特长之类比较感性的内容,是他亲笔书下。唯独“朋友”那一栏,空空白白。
轰拾起表格,弹了一下。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同学录啊。”
常暗在他对面坐下。
“现在才高一?”
“但是明年会分班,大家会分散。”常暗理所当然地道,“所以要早做打算。”
轰沉思几秒。
“但是,只有基本信息是必填内容吧?”
“所以只是我个人的好奇。”
常暗托着下巴,轰在他笔直的视线中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啊。
不会没有朋友吧?
仿佛利箭穿破空气,发出破空的裂帛声。
而后哆地一下,正中红心。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在令人无言的大眼瞪小眼中,教室门被推开,几个身影热闹地挤了进来,伴随着的是“爆豪,你刚才的样子超逊的!”和“闭嘴!我揍你哦!”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
心脏不听话地漏跳一拍,他模糊听见常暗说。
“学学啊。”朝着那边的热闹努努嘴,语气几分揶揄,“你明明比他好相处多了。”
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关注,被议论的对象回过头来。
视线有一瞬间的连接,而后很快被单方面掐断。
轰不知为何感到落寞。
竟然直到被人刺破,才惊觉到自己竟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存在。
轰为自己的迟钝感到震惊。
更让他震惊的是,过去的15年里,他都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是谁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那大概也许,他比谁都更有身为孤岛的自觉?
换上校服离开的时候,最后的晚霞挂在天边。
走廊上空荡荡回响着他的脚步声,规律而宁静。等到穿过教学大楼之后,毫不意外地看到大门处一闪而过的薄金色背影。于是疾走几步追去,等到那背影重新出现在眼前后,又变得不疾不徐。
爆豪胜己抱着篮球,边走边拍,专注而熟练。
他是真的喜欢篮球。
也或许真的与他一样,有着日复一日保持坐末班电车回家的习惯与理由。
他确认着、不知为何确认着,他与这个并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同学相似的所在。
晚霞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一前一后,固定着固定的距离。
月台上冷冷清清,小猫两三只。
这让视野通透,让他的视线可以没有阻挡地穿过空荡荡的轨道,到达对面月台的某人身边。并不是有什么目的,他只是习惯性地盯着某样东西看,路边的石头,或墙壁上光怪陆离的日斑。而爆豪比这些,都更吸引他的目光。同时他知道这关注引不来爆豪的视线。这让他感觉安全。
呼啸而来的电车刮起扑面的风,将爆豪带走。没过几分钟之后,轰等到了他的电车。
他喜欢坐电车的感觉,车厢里抹过一截一截橘黄色的光,鱼鳞跃出水面般嘹亮地闪烁,身体伴随着惯性的牵拉感有规律地轻轻摇晃,视线里是窗外大片大片绚烂的颜色。
他想着、不知为何想着,相反电车上的爆豪,是否与他注视着一样的风景。
他默默地关注着某个与他毫无干系、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同学,并不是有什么想要改变现状的意识,就只是单纯地关注着。
但是后来就有一天,初夏的傍晚。
日常的社团活动结束后,本来晴朗的天空不讲道理地突然下起雨,于是惯例留在最后才回家的爆豪被堵在了校门口。他双手插兜,一脸不爽地看着瓢泼的雨水,脚尖焦躁地点动。
轰与他并排站立,并从书包里摸出雨伞。
他有些犹豫。
要不要邀请他一起撑呢?
“谁要跟你一起撑啦!恶心!”
轰一愣,
“我说出来了?”
爆豪的脸上一朵乌云,这是发火的征兆。他总有一肚子的火要发。
“你逗我玩吗?”
摇头,并拉住了一副想负气冲进雨水里的对方。
“会生病的。”
“你看不起我吗?这点雨水就能打败我!”
“会生病的。”
轰一板一眼地重复,倔强地拉住他。看着对方一脸不服的表情,又补充道。
“我经历过的。”
从学校到车站,15分钟,从车站到家,30分钟,足够让他经历一次感冒转发烧的痛苦。他不知道爆豪要坐多久的电车,他并不想冒这样的险。
也许他的示弱给了彼此台阶,总之事态最终以轰的坚持和爆豪的妥协而告终。
两个人第一次并肩同行。
有时候时机就是这么一回事。偌大校园里只得他和他,没有其他人可求助。而他包里就正好有一把大伞。
从学校到车站,短暂而又漫长的15分钟。
轰不自觉地将雨伞更向爆豪那边倾斜,又被对方一脸不爽地掰开。
到月台后,轰将雨滴甩落,收起伞,再抬头时,爆豪已经离他而去。
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跨过天桥,出现在对面的月台上。
风呼啸而过。
直到电车开出好长一段路之后,轰都仍然为自己心中那陌生的惆怅感到茫然。
爆豪的风格人尽皆知,他不应该对这样的偶遇抱有期待。
但问题是,他又为何会抱有期待?
视线里突然撞入大片大片繁盛的油菜花田,在视网膜里快速飞掠,倒映明亮的暖黄。
像极了某人的发色。
也许他只是在路过他罢了,就像路过这一大片花田。
就像路过从前无数的人类与风景。
生平第一次,轰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寂寞。
但他毕竟是极耐得住孤独。这件事被他渐渐忘在了脑后,并限制自己去想起。毕竟过去的15年里,他都不觉得不和人建立亲密的联系,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不曾有谁如同爆豪,给过他如此鲜明坚固的距离感罢了。
然后夏日便渐渐深了。这是他喜欢的季节。
天上的云层渐渐稀薄,蔚蓝得仿佛倒过来的海。身上的校服换成短袖,手中的零食多是冰棍。空气中弥漫着活跃的热度,连笑声都比别的季节更加嘹亮清脆。
社团活动与比赛也渐渐多了起来。往年雄英的热门项目是球类,今年因为多了新生轰焦冻,弓道奖项似乎也不是不能期待一下。于是从六月末开始,轰与其他有望奖项的社团成员一起,每周六前往市体育馆集训。
与末班电车不同,周末的电车充满了汗水的气味与嘈杂的人声。参加集训的高中生们塞满了一车厢,耳朵里都是热闹的少年音。轰没有可以交谈的人,连窗外的风景也不被给予,只好无奈地斜跨着书包倚靠在厢壁,注视着不可能看得出任何东西的铁皮。
“训练完之后要去我家吗?”
“要去要去!大好周末不能荒废!”
“爆豪呢?”
轰心中一动,然后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不去。”
“我家里有新的片子哦。”
爆豪手臂被轻轻撞了下,说话的少年向他挤挤眼。
神秘的语气,语焉不详的内容,精力旺盛的青少年咸湿的话题,就算是轰也听得懂。
爆豪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恶心。”
“道貌岸然!你敢说你不看吗?”
“不看。”
“不是吧?!”夸张的语气,“你没问题吧?”
“大家都不看的吧?”
“不不不!大家都会看的啊!”
“是吗?”
似乎是真的有些困惑了。
与他那鞭炮般的性情截然不同的乖巧和纯情,让不知不觉听得专注的轰感到好笑,不知名的愉悦从心底往嘴角爬。
小团体有了一瞬间的安静,几道视线扎向这边。
轰又愣住。
“我笑出来了?”
“你一直都是这么呆的吗?”
爆豪嘲笑,而那邀约的少年酸溜溜地撇了撇嘴。
“帅哥的嘲笑!像轰同学这种,根本不需要看这种片子吧?”
“嘻嘻,帅哥的优越,像切岛你这种笨蛋是不会懂的!”
没有回答这种明显的揶揄,轰眨了眨眼,忽而对爆豪道,
“对身体不好的。”
“什么?”
“看完片子之后的,那种运动……”
几个少年眼冒绿光,一副轰同学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热情眼神。
“会生病的。”然后轰用老妈子一样的语气结尾。
“切~”
“怎么你又有过经历?”
嘲笑的口吻,轰却莫名听出了怒意,他有些不解。
“我有一个堂弟,太过频繁……最后住院了。”
然后轰对那叫切岛的跳脱少年语重心长道,
“要节制啊。”
众人绝倒。
从那天之后,冷面英俊、受万千少女宠爱的轰焦冻同学,私底下却有了个“轰妈妈”的滑稽外号。
当然,当事人自己并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与人谈论了限制级的话题,第二天起床时,内裤竟是湿的。
很明显梦中与谁做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朦胧的身影看不清晰,也不需要看清晰。
他只是有过剩的激素需要发泄。
青春期的烦恼啊。
轰一边偷偷洗着内裤,一边老气横秋地想。
因为这样的乌龙事件,他以往更早开始晨练。清晨的空气清冽透彻,总是带点高山的稀薄感。跑步与射箭一样,是重复着单调的运动,为他所喜欢。沿着河堤不疾不徐地交换双腿,活络沉睡的肌肉,那种仿佛空气被抽走的令人不舒服的真空感与肺部大量运动之后的活跃感在身体中交叠。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比平常跑得更远,在经过渐渐陌生的风景时,他被叫住了。
“轰妈……轰同学!这里!看这里!”
侧头望去,河堤中段的草坡上,一个红发少年正朝他拼命挥手。
轰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一边往那边走去。
“晨练呀?”
切岛一边转着手中的足球,一边笑眯眯地问。在他旁边的上鸣也总是面上带笑,爆豪倒是面无表情。固定的三人组。
“你住在这附近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今天跑得比较远。”
“遇都遇见了,一起?”
切岛比了比手中的足球。
轰无可无不可。
他本就是运动神经极发达的人,只是更偏好射箭这样安静的运动,真的跑起来也不会输给谁,几个回合后切岛已经热情地开始挖弓道部的墙角,被拒绝后也不气馁。
“接下来我们打算去我家玩,轰同学要来吗?”
轰想起了昨天电车上的对话,
“看片吗?”
“看……看看漫画打打游戏什么的嘛!”切岛被轰的超直球搞得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下午去打篮球吧,答应了爆豪的。”
轰于是看了爆豪一眼,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受欢迎而感到犹豫。
“走嘛走嘛!打球就是要人多才好玩啊!”
“???”
轰难得无措地被推着走,他着实不擅长应付像切岛上鸣这样厚脸皮的自来熟。
四个小时后。
“哎呀!可恶!为什么你打游戏也这么擅长啦!”
切岛抓狂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上鸣抱着肚子笑个不停,而轰一脸无辜。
爆豪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出现在客厅,
“给我来帮忙啊!你们这群混吃等死的咸鱼!”
然后又“砰”地一声摔上门。咸鱼三人组面面相觑。
“我去吧。”
轰说着,放下手中的手柄。
过了一会儿,上鸣再去厨房打望,就看见总是英俊潇洒威风八面的轰同学坐在小板凳上,一脸认真地和蒜头奋斗,而爆豪一边挥舞锅铲一边朝他嚷嚷,
“给我下手轻点!蒜头都被你剥没啦!”
“哦。”
“还有葱花!理点葱花!”
“好的。”
真是从善如流,乖巧又可怜。
而且莫名眼熟。
“你觉得,是轰像妈妈,还是爆豪像妈妈?”
上鸣抱着手臂问切岛,像在研究一个世纪性的重大科研命题。
切岛用他那脑容量和草履虫差不多可怜的小脑袋认真想了想,
“我觉得轰像赚钱养家的妈妈,爆豪像煮饭养家的爸爸。”
上鸣又问,“那我们呢?”
切岛皱眉,“我们就只能是在家里吃饭打游戏的儿子吧?”
“你才儿子!你这个傻儿子!”
上鸣恨铁不成钢地狠拍切岛的后脑勺。
时间过得飞快,离开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他们在十字路口道别,准备各自回家。
“爆豪。”轰突然出声叫住爆豪,“你讨厌我吗?”
对方眉头拧得死紧,
“你少自作多情!”
“好的。”
轰对三人挥了挥手,“再见。”
“下次再一起玩啊!”
切岛很热情,轰也回答得很认真,
“有时间的话。”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切岛不由耸了耸肩,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了。”
没有人搭他的腔,他又掉头问爆豪,
“他为什么这么问你?你今天又是怎么回事,话这么少?”
“多事。”
爆豪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莫名被呛的切岛只能一脸无辜地和上鸣大眼瞪小眼。
回家的路上,轰想着,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像爆豪与切岛还有上鸣,称得上是朋友吗?他与他们的距离,又是多远呢?
爆豪说不讨厌他呢,自己只是和其他人一样,被他自然而然地拉开着距离吧。
不过,他为什么会认为,觉得自己被他所讨厌,是一种自作多情?
从那之后,便多少能与三人组说上话。遇上时,轰总是一本正经地点头致意,在他看来很礼貌在旁人看来很疏离。
但他却尝试在月台等车时,与爆豪尬聊。
他着实不是一个擅长找话题的人,或者说,他本就不是善谈的人,于是爆豪总是被他弄得很无语。
“你到底想干嘛?”
“和你说话。”
“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因为你说不讨厌我。”
如果他回答那我现在讨厌你了,那轰就打算回他原来你这么多情。
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但爆豪却只是狠狠翻了个白眼。
爆豪不怼他,只是忍耐他。
这让轰觉得有点寂寞和不高兴。
耳朵里传来隐约的胶鞋底摩擦地板和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轰推开门,热闹的欢呼声热浪般扑向了他。微微抬头就看到半空中的电子计数板,比分数已经来到了20:13,雄英领先。他不疾不徐地挤上看台,挤过人群,在最后一排站定后,才将目光投向比赛场地。于是第一眼便看到那道鲜明的明黄色身影。他的脸上带着略显嚣张的笑容,飞快地奔跑运球,跳起来躲过对方的阻挡,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看台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比分来到了23:13,已经渐渐拉大。
有些人是会发光的。
人群中渐渐呼唤起爆豪的名字,特别是看台最前方那队笨蛋二人组叫得最起劲。
轰做不出来这样的应援,只是专注地望着他。
而后他微微皱眉,只见对方的中锋一个明显故意的犯规动作,爆豪被撞倒在地,裁判吹起了刺耳的口哨,判了一张黄牌。
爆豪被拉起,队友似乎在询问,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爆豪只是不停摇头,而后重新稳定地站在了他的位置。
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赛后,更衣室。
“恭喜恭喜!赢了比赛!”这是切岛。
“那群傻B还故意犯规!犯规也输了!活该!”这是上鸣。
“哼!”这是刚好路过的犯规队。
“说真的你没受伤吧?”
“当然没受伤!”爆豪故意对着还没走远的犯规队大声道,“力气还不如女人大的弱鸡!”
幸好带队老师及时出现,才没有把一场定级赛演变成大型斗殴现场。
一切结束后,一边换衣服,切岛一边邀请爆豪一起回家。
爆豪摇头。
“我还有事,你们先走。”
“什么事?”
“你别管啦,快滚!”
更衣室里寂静下来之后,爆豪才轻轻吐气,一口气还没吐完,门又被打开,轰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
“你来做什么?”
对于爆豪不解的疑问,轰平静道,
“你受了伤。”
“你才受伤……喂!”
爆豪的小腿被突然拉起,差点栽倒在长凳上。轰不由分说地脱下他的运动鞋,再剥下白色运动袜,被包裹得严实的脚踝红肿,已经不是正常的形状。他就是用这样的脚毫无异状地打完了后半场。
看着轰眉峰堆起了小山,爆豪莫名心虚,然后又为了压下这种心虚,他不甘示弱地讥讽道,
“怎么,你打算对我进行思想教育?”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轰的语气有些沉,但很平静,“不想要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这有什么奇怪吗?”
他轻轻握着爆豪的脚踝,补充道,
“但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得管。”
爆豪不甘示弱,想要抽出自己的脚,
“谁要你管……”
话还没说完,就见轰的手伸进书包掏啊掏,竟从中掏出了碘酒、纱布、ok绷……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傍晚,他对突来的大雨措手不及,轰却从书包里熟练地掏出了一把伞。
他也不挣扎了,就只想笑。
“你是叮当猫吗?”
轰也跟着爆豪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我说过了。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因为没有人可以、愿意去求助,所以至少保持自己随时都是可以自我求助的状态。
轰觉得自己又确认了一项与爆豪同质的地方,爆豪却抱着胸沉默片刻后,以凶狠得略显刻意的语气道,
“那我岂不是很吃亏?也给我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啊。”
垂着头的轰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唇边的浅弧又添了几分柔软。
“爆豪真温柔。”
“你在说我吗?”
“是啊。”
“那你怕不是眼睛瘸了。”
但他是真的觉得他温柔。
其来有往,谁的感情也不会来得莫名其妙。
他始终记得那画面。黄昏的斜阳下,爆豪站在电线杆下,叉着腰滔滔不绝。他背后是一只受了腿伤的老猫,面前对峙的是一只瘦弱却很精神的野猫,它喵一声,爆豪就要吼十句。轰一直默默站在爆豪视线的死角,默默围观这一整场始末。
明明只要置之不理,或用棍子将那野猫赶走就好。
但爆豪却花了整整半个小时,帮老猫将它骂走。没有伤害它,也守护了老猫栖息的纸箱和难得的食物。
他那掩盖在粗暴的表象下柔软而珍贵的品质,毫无阻碍地,将轰击中。
要在他这样的人心中留下烙印,也许需要一生,也许只是一刻。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并不明白。
给爆豪处理完伤口之后,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他一定要去看医生要好好保养,然后在爆豪抓狂的不耐烦中,他们理所当然地一起回家。
“还好赶上了。”轰松了口气。
末班电车的乘客依旧寥寥无几,两三个站台后,一整截车厢竟只剩下他们。晚霞橘红色的光线一截一截地抹过车厢,爆豪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他们一起回家。
宁静的空气中他听见爆豪问他,
“为什么总是那么晚回家?”
轰一时无言,时间久到爆豪认为他不会回答之后,才听见他平静地说,
“因为想尽量减少在家里的时间。”
然后他问,
“你呢?”
斜阳的光线中浮沉的微粒轻轻飘动,寂静而又虚幻。
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轰在始终的沉默中寂寂地注视着光线的变迁。
而后肩上传递来沉沉的重量。
他侧过头,爆豪靠在他肩上,双眼紧闭,呼吸轻微,已然是睡着了。
他于是也不看光线了,就盯着爆豪难得安静的脸看。
怎么也看不腻。
他想自己为什么就觉得他如此吸引、吞噬着人的目光呢?
又为什么就只有爆豪,带给他如此坚固到让人焦急、鲜明得令人心酸的距离感呢?
就算他现在就这样靠在他的肩上,他却依然觉得自己尚还未跨越那障壁。
但是仍然觉得欢喜。
他看着爆豪的睡脸,看着他那坚强地突破地心引力的暖黄色头发——似乎很是倔强很是坚硬的样子,不知道摸上去会是什么样的触感?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在心里悄悄想了一下而已,他发誓。
但回过神时,罪恶的右手已经无视他本人意志地按在了那不屈的头发上,还轻轻揉了揉,而被惊醒的爆豪正用莫名的视线捕捉他。
这次是真的心虚了。
“……我摸上去了?”
回答他的是一发直率的右钩拳。
那一刻他竟然还有心思想着。
软软的。不亏。
实在是迟钝得可怕。
虽然以一记右钩拳作为结束,但那天之后,关系似乎又近了一些。当他尝试尬聊时,爆豪不会再一脸不耐烦,偶尔也会搭两句话,甚至当他不抱希望地尝试约他打球时,竟得到了赞同。轰莫名欢喜,心饱满臌胀,并贪心地叫嚣着想要更多。
然后某一天课间,对他抱有个人化的好奇的班长常暗,重新坐在他对面。
“我是有让你学习一下啦,结果你这是加入进去了?”
加入?轰不是很确定。他有些烦恼地转着笔杆,
“你觉得,朋友是什么?”
“就是一起玩的伙伴啊。”常暗理所当然道。
“那想要和某个人成为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嗯……”搔着下巴,有些含糊地道,“想要跟他一起玩,有好东西就想跟他分享,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啊?”
轰认真地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常暗愣愣地看着轰从桌肚里抽出同学录的表格,在“朋友”那一栏郑重地填下了“爆豪胜己”。
他与爆豪,是否称得上是朋友了呢?
但在他个人心里,却已经满满都是“以后”。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他想,但他却想和爆豪住在同一个岛上。
这是个注定令人难忘的夏天。
空气燥热而沉闷,热浪从地面蒸腾着往上升,催发湿热的汗珠,从额际沿着脸颊流下。轰抱着篮球安静地坐在街沿边等待,蝉鸣叽叽喳喳,在本就闷热的气氛里愈发显得聒噪。爆豪走过来时,手中拿着两根冰棍。刚刚打过球的他,仿佛头发上都蒸发着热气。他穿着清凉的背心,被汗水湿透,半透明地粘在他略显瘦弱却意外结实的胸膛和脊背,一两滴调皮的汗珠滚落,滴在小翅膀般形状美好的锁骨上。轰觉得喉间有些发热。
“给。”爆豪把冰棍掰开,分给了他一支。
他和轰一起坐在街沿,双腿长长地向前伸展,但马上被轰教训。
“小心绊到别人。”
“你真的很像老妈子你知道吗。”
这么说着,却乖乖地把腿收了回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们就这么落拓而随意地坐在地上,那画面无比青春。
蝉鸣很吵,冰棍很甜,轰忽而觉得高兴起来。
“你在想什么?”
轰说,“我在想,像这样的日子,能够再多一些就好了。”
本以为爆豪会不屑地嘲笑他,但爆豪只是轻轻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鼻音。轰转过头去,视线里爆豪不知为何有些发呆,眼神茫茫的,一滴冰水沿着嘴角滑落。
鬼使神差地,轰伸出手,接住了它。
指尖擦过柔软而温润的热度,爆豪受惊般愣了两秒才猛地后退,神色隐约狼狈。
“你做什么啦?”
无法回答。
太阳渐渐下落,金黄的颜色笼罩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团毛茸茸的金边。天空寂寂无云,树叶在轻轻摇晃,整个夏天的蝉都仿佛卯起来歌唱。
忽然就很有仪式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澄澈而庄重,
“爆豪,我有话想对你说。”
爆豪眼神闪烁,竟罕见地有些退缩。
这注定是一个令人难过的夏天。
轰独自坐末班电车回家。
他没有看向任何东西,只是默默发呆,而后理所当然地坐过了站。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于是只好沿着轨道往回走。
那些视线里一闪而过的风景,像慢镜头一般出现在眼前。
世界太过寂静,他有太多时间与机会思考、回溯。
于是羞耻心和挫败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狼狈不堪。
我想要和你做朋友。他这么说。
而爆豪回答他,谁他妈想要跟你做朋友。滚蛋。
与不雅的字眼一起的,是半溶化的冰棍,带着重量狠砸在他身上,威力惊人,竟让他痛得忍不住弯下腰。明明砸中的是腹部,胸口处却传来更加强烈的痛意。
他觉得很痛,很不明白。
那句话只是一个仪式感的产物罢了,他本以为“朋友”这个身份,早已是心照不宣。
却原来在爆豪心里,他仍然还什么都不算。
已经是盛夏了,油菜田早已凋谢不见。
轰比任何时候都更确认自己的寂寞。
因为他真的只是在路过。
可是他要如何才能退回去呢?
一个已经一心想要登上别人岛屿的人,要如何才能度过接下来注定还要继续孤独的人生?
人在受伤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呢?轰不确定,毕竟没有可以包扎心脏的OK绷,也不愿意让任何人见到他狼狈,这个时候他一贯的生活方式便显示出了强大的力量。因为他只需要一如既往,就像昨天、前天,任何一天那样度过。
在走廊上遇见三人组时,仍然是礼貌而疏离地一低头,然后脚步交错,默然转身。
“轰同学”,切岛叫住他,“再一起去打球啊。”
轰仍然认认真真地回答,“有时间的话。”
于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他只好把社团活动无限扩充。
他喜欢射箭。当他射箭时,他总是能够得到宁静。
只有手中的箭明白他,他也明白箭。
它们在他掌心里如此灵性而乖巧,去往任何他指向的地方。
箭不会拒绝他,也不会叫他伤心。
这世上的感情,为何就不能像箭一样单纯好懂呢?
在一遍一遍单调重复的射击中,比赛的日子渐渐逼近。
安静地站在待赛区,等待着自己登场时,切岛和上鸣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爆豪走了过来。
“轰同学,你穿和服的样子很帅哦!”
切岛一如既往地打趣,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
“我们来给你应援!”
爆豪嘴角一扯似乎想要反驳,下一秒却别过脸去,不甘心的样子十分明显。
轰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而高兴起来,但他还是礼貌地说了谢谢。
切岛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知道这两个人在闹别扭。男孩子之间吵架再正常不过,且很多时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于是切岛很热心地拉着上鸣来当起了和事佬。
“快别别扭了!”上鸣撇了撇嘴,轻轻撞了撞爆豪,“心里装着事,会影响轰同学发挥的。”
“不会。”
爆豪还没开口,轰便冷漠地开口。
“当我握住箭的时候,没有谁能影响我。”
像是觉得仍然不够,
“爆豪同学不必介怀。”
爆豪的面容瞬间扭曲,
“谁他妈管你!”
而后粗暴甩开切岛的手,拂袖而去。后者懊丧地一拍额头,
“你为什么要故意气他?”
轰绷紧下巴不言语,直到播音喇叭里出现他的号码,他才转过头来。嘈杂的体育场里,他的声音一字一顿,
“因为我难过。”
这不算什么。
他握住箭。
过去的15年里,他一直这样度过,且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指腹稳定地勾住弓弦,缓缓拉开。
想要一个人,要不到又不会怎么样。
当他搭弓上弦,他的心总是坚硬而冰冷,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
所以指尖的颤抖只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他不会动摇。
“输了比赛还这么镇定,你也是独一份了。”
从后场出来时,切岛竟在等他,正百无聊赖地交换着双脚的重心。
“你回家之后会躲起来哭吗?”
如果轰是个表情丰富的人,他一定会翻白眼吧,切岛想。但轰不是,所以从那张漠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
“因为你的故意,他一气之下跑去打球了,连你输了也不知道。”
轰不置一词。
看着他始终坚硬沉默的样子,切岛有些无奈地轻笑,
“就不能叫别人看看你失意的表情吗?”
“我没有失意的地方。”
“逞强!”切岛嗤笑,“这点倒是和那家伙一模一样。”
轰面上一动,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嘴角牵起一笑,三分嘲讽。
“你在想什么?”
轰看着他。
“你不说的话,可没人能懂。”
持续的沉默后,切岛抓狂地揉乱头发。
“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家伙!你也是他也是!什么都不说!老是做任性的事情!那家伙也是,一上高中就变了,初中的时候明明很好懂的!每天放学后也不去打游戏了,说要练球!一个人有什么好练球的!还得我给他妈妈打掩护!他妈妈超可怕的你知道吗!他妈妈……”
手臂被握住,强大到令手腕生疼的力道打断了切岛的絮絮叨叨。
轰不知何时到了他眼前,一双眼沉沉地盯住他,
“你说什么?”
切岛有些被轰的眼神吓到,喃喃道,
“他妈妈很可怕?”
“前一句。”
“一个人有什么好练球?”
切岛没有见过轰失意的表情,或者说他没有见过他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可能见到了有生以来难得一见的风景。
轰焦冻的脸在发光。
他似乎听到破冰的咔擦声响,面前的俊脸上眉眼柔和,形状漂亮的嘴唇渐渐弯起好看的弧度。
并不是多么激烈,但是切岛却觉得恐怕他难以再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情。
因为轰在笑。
爆豪在奔跑。
他抱着球死不撒手,蛮横地撞开阻挡,跃起完全不必要的高度,泄愤般抛出球体,篮板被撞出哐地好大一声,而后球被弹走,落在地上骨碌碌疯狂转动。
“爆豪,心浮气躁可打不好球!”
“闭嘴!”
“歇会儿吧,等上鸣把零食买来,我们休息休息。”
“休息什么!继续!”
他抹了把额际的汗珠,用力到咬牙切齿。
“哎……我说你……”
就在这时,铁门被以电影里黑帮破门的气势和力道被猛地冲撞开,巨大的声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去。
只见轰还穿着和服,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的视线笔直地看向爆豪,然后笔直地向他走来,
“爆豪!”
他用几乎可以称得上吼的急切语气问道,
“你总是最后一个离校,是因为我吗?”
很符合他一贯风格的超直球,听在爆豪耳朵里却不吝于羞辱。他仿佛愣住般卡壳,而后面容渐渐扭曲,连眼睛都通红。
“你放屁!”
“少自作多情了!”
第二次了。和不雅的用字一起的,是手中的篮球,以像要狠狠砸碎什么的气势,直接盖到轰脸上。那巨大的声响让目击者都浑身一抖,当事人更是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几个后跟摩擦地板的刺耳音节后,篮球在一片寂静的空气里跌落到地上。兴冲冲地跑来,却狠狠挨了一球,众人都替他可怜,特别是那张让无数少女痴迷的俊脸上,鼻梁被砸得红红的,让人怀疑马上就要流出血。
轰没有流血。
他无辜而怅然地看着爆豪。
很痛,很不明白。
下一刻眼泪竟掉了下来。
若说是因为伤心,他的眼神未免太过无辜。
若说是因为刚好被砸中了泪腺,那又未免太过磅礴。
体育馆里鸦雀无声,气氛一时安静到死寂。
而爆豪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得愣了,也许在他心里连疯狂地打一架这样的场面都已经上演了几个回合,最后要面对的却是让人从没敢想过的措手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晶莹扑簌簌地疯狂下落。
爆豪不明白。
毕竟连轰自己也不明白。
他并不想哭,但泪水却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这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当口,铁门再一次被粗鲁地撞开,一个欢脱的声音跳了进来,
“快来快来,英雄上鸣的慰劳,一人一根冰棍啦!”
然后他就愣住了。
就像画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动画里的角色突然闯了进来,不明所以,大惊失色,
“天啦!妈妈,你怎么哭啦?!”
谁是你妈妈啊!
如果大家有喝水,现在一定会响起波澜壮阔的喷水声。
就好像饱胀的气球被一下戳破,气氛一旦破坏就再也回不去,场馆里发出此起彼伏地噗笑声,为了给当事人留点面子都尽量压抑着笑意,但那死命抽动的肩膀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将人群中还仍然挂着眼泪的轰衬托得尤为可怜。
“笑……笑屁啊你们!”
爆豪很想有气势地怒吼他们,但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狼狈不堪。他只能在他们似乎马上就要高昂起来的笑声中,一把拉住轰的手,逃跑般急匆匆奔了出去。
直到跑出很远的路途,爆豪都羞耻到脸上一直发烧,大概有生以来就不曾这么丢人过,真想立刻扔点什么会爆炸的东西发泄。罪魁祸首却紧跟着他,频频唤他,
“爆豪……爆豪……”
他猛地回过头去,背后的轰差点撞上。
他有些受惊地后仰,微微发红的眼眶里,还有尚未沥净的最后一丝水份。
“你为什么要哭?”
轰说,我没有要哭。
“可是你哭了。”
轰说,我也不知道。
“我让你难过吗?”
轰说难过的,然后又说,可是也让我开心。
“你有话要对我说的吧?”
轰抬起头,他的表情仍然懵懂到让人焦虑。他知道的,他不是在欺负他,他只是真的不懂。他是如此无知却又莽撞,带着一脸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的茫然,就一头撞进了他的世界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
爆豪拔高了音量,疑问句也变成了肯定句。
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凶巴巴的,恶狠狠的。
轰却觉得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他仍然觉得迷茫,迷茫并错乱。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还没有懂过爆豪,他还没有问过他,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他本能地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表示些什么,否则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他真的会失去他。
于是轰拉过爆豪绷得死紧的身体,以天崩地裂也绝不放开的气势和力度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双手。
他哀求他。
“我不要路过。”
就算世上每一个人都是孤岛,他也想和爆豪住在同一个岛上。
所以把我带走吧。
去你的世界。
Fin.
.PS:我对校园是真的苦手得不行,本来只打算写个5000字的清淡小短篇,结果严重超标……不过很过瘾就是了。尝试了少年时期的他们,还不够成熟、不够不动声色(特别是轰)的他们,那种隐晦而让人捉急的感觉,非常青春了。
如果能被喜欢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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